作者 张五星

　　我上小学初年级时，正是中国的“三年大饥荒”期间。那个年代能用面食瓜菜填饱肚子已属不易，能有肉吃更是难得。记得有一次去参加邻居的婚宴。每上一道菜，桌上十来双筷子几乎是同时往盘里伸，不遑稍让。我和几个小孩子，也顾不上父母教的礼仪规矩，都半爬在餐桌上抢着用筷子夹，三两个回合后，盘子里的菜就光了。在我印象中所有的菜都是素的，其中有一道菜看似是肉，塞进嘴里一嚼，才知道是用萝卜做的。那时的人虽穷，可穷也有穷讲究。举凡婚宴什么的，也须有鸡鸭鱼肉一说，但都是用面或萝卜替代。听说在农村的一些地方，还用木头雕刻成鱼放在盘里，上面浇上一层勾了芡的肉汤撑席面，看着让人馋涎欲滴，要真去吃，就会出洋相。

　　席间等着上菜的时候，我听到同桌的大人们在议论共产主义，说到了那时候，可以每天都吃牛奶面包，土豆烧牛肉。印象最深的是他们争论说，土豆烧牛肉和牛肉烧土豆并不是一回事，听得我挺纳闷。

　　“土豆烧牛肉”此前已听说过，知道它是共产主义生活的标配。在经常食不果腹，还高唱“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”的那些年，能吃上土豆烧牛肉是我，也是很多人的一个梦想。

　　土豆，在我的故乡叫山药蛋，父母经常蒸、煮、烤着当饭吃。牛肉我也不陌生。上学前父亲曾给我买过夹在烧饼里的五香牛肉。可是先放土豆后放牛肉与先放牛肉后放土豆能有什么区别，我始终没弄明白。我也不想弄明白，觉得只要里面有肉，怎样着都好吃。那时候，我肚子饿了或想吃肉时，就会想到这道菜名，就盼望着共产主义早些到来。

　　随着中苏关系的破裂，赫鲁晓夫的下台，珍宝岛事件的发生，昔日的“老大哥”苏联，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。除了毛泽东在诗词中用“土豆烧熟了，再加牛肉”来嘲讽苏联以外，那道想象中的美食似乎也成了敏感词，很少有人再提起。我也渐渐把“土豆烧牛肉”和“共产主义”丢弃在了脑后。

　　转眼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。吃饭问题随着改革开放早已得到解决。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中国同胞，早已是鱼要吃鲍鱼，虾要吃龙虾，不断追求新的档次。就我而言，因工作性质和商业应酬，经历的各类宴请，品尝的各种美食很难历数。在菜单上看到过各种做法的牛肉，却从未发现有“土豆烧牛肉”的菜名出现。

　　今年六月，我和妻子应邀到波兰的首都华沙，参加欧洲华文作家协会二零一七年的年会。会后又到匈牙利游玩。在将要离开布达佩斯的前一天，我无意间在当地推荐的美食里，发现了久违的“土豆烧牛肉”以及有关的一段历史：“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，当时的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访问匈牙利，在一次群众集会上的讲话中说，到了共产主义，就经常可以吃‘古拉西’了。古拉西是匈亚利语土豆烧牛肉的译名，实际上是一道浓汤。在布达佩斯的餐厅大体上都会有这道菜。在中国，这句话曾以共产主义就是土豆烧牛肉而流传。”

　　这段文字一下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。品尝这道与共产主义相关联的美食的冲动油然而生。

　　远在美国的儿子知道后，在网上查找了一家点赞多，评语好，距我们游玩的景点比较近的餐馆，帮我们选了“古拉西”、“红椒鸡”等几道评分高的特色菜，建议让我们去品尝。

　　不想，游览完要去的景点，待我们饥肠辘辘地来到那家餐厅的门口，已快下午四点多了，发现餐馆正在休息——距六点营业还得等两个小时。

　　我和妻子不想再等下去，就在附近的一家中餐馆，吃了个肚儿圆。

　　傍晚在街头漫步，想到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飞往意大利的米兰，我很不甘心与儿时梦想中的这道“政治菜”失之交臂。尽管没有一点食欲，我还是选了一家临街的餐厅，给自己和妻子各点了一道“古拉西”。

　　侍者先是送来一篮切成片的面包。接着又送来了两份“古拉西”。这是一道酱红色的浓汤，看去很不起眼，也没有扑鼻的香味。我用小勺搅捞，汤的下面是切成小碎块的土豆和牛肉，约占了汤的一半。但尝了一口，味道却很独特：不咸也不淡，不辣也不腻，有点像正宗的羊汤可又没膻味，反正是喝着可口，齿颊生香。我吃的津津有味，妻子却连尝一口的胃口都没有。她边看着我吃，边拍照我大快朵颐。而我不管不顾，竟三下五除二，把两份“古拉西”全都消灭了。

　　走出餐厅，夜色渐浓。和妻子漫步在灯红酒绿的异国街道上，心里五味杂陈。我在想：古拉西也许如同羊汤这一小吃。虽然营养丰富美味可口，不知道为什么却上不了宴席，不出现在餐厅的菜单上。又回忆到那些年，父母亲经常忍饥挨饿，吃不饱饭，省下口粮让我和弟弟充饥，心里不禁一阵阵酸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