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楊强

五○年代，中國大陸年輕人沒有發財致富的機會，最嚮往的就是出名得利。名利思想，儘管年年批判，但是，嘴上說批，心裡卻暗作努力。當時最好的捷徑就是考上中央戲劇學院，畢業後當個編劇、導演或演員。不但一生吃好、玩好、掙錢多，連找對象都容易。我也是受這種思想支配，削尖腦袋要考中央戲劇學院。

中央戲劇學院每年夏天招生，有戲文糸（編劇）、導演糸、表演糸、舞美系。因為表演糸有三個班，所以報考的人數最多。考前要準備一首詩朗誦、一個單人表演小品：唱歌、舞蹈或形體表演，當然口試和筆試都是少不了的。第一是形體關，老師一眼就能看出你走路有什麼毛病，或是上身長下身短、羅圈腿、內八字、外八字、平足沒有彈跳力，都通不過。

長相通常都是俊男美女，但是，像嚴順開就是例外，此人長得又瘦又小，五官也不帥，照樣被招收。他畢業後分配到上海人藝，成為名演員。當初老師就看上他有演喜劇的天才，果然，中央電視台春節晚會，他表演過很多次小品，還成功扮演了魯迅《阿Q正傳》電影中的阿Q。還有位奇醜無比的顏彼得，也考入中央戲劇學院，他成功演出電視連續劇《唐明皇》裡的安祿山角色，楊貴妃收安祿山作乾兒子這場戲，美女與醜男鮮明對比，戲劇效果十足。

中央戲劇學院培養的是各種不同類型的角色，就像梁山泊一百單八將的好漢，這是老師們的高明之處，絕不是千篇一律的奶油小生，更不是千篇一律的還珠格格。

投考中央戲劇學院最難通過的是表演關，比如即興小品，老師突然丟給你一支筆說：「這是一條死蛇。」你馬上要表演手中是條死蛇。老師說：「這是一條活蛇。」你馬上要表演手中是條活蛇。老師說：「這是一條毒蛇。」你馬上要表演被毒蛇咬傷，恐懼、害怕、趕緊求救等一糸列的動作。

再比如出題小品，老師說「在地震中」。考生要首先想到時間，是冬天還是夏天、是白天還是夜晚，地點是在室內還是在室外。時間和環境直接影響你的表演。通常考場不提供任何小道具，比如拐杖、扇子、書本等，都需要自備。那天考場正好有床舖、桌椅，我就利用這些大道具。表演我正在睡覺，突然地震，從床上摔下來，馬上爬起來，想去開電燈，跌跌撞撞碰到桌椅，好不容易摸到開關，但電燈不亮。我去開門，門怎樣也打不開，又去開窗戶，窗子上的玻璃全破碎了，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翻出窗戶，才發現手腳都被碎玻璃扎破了。

這個小品，因為我表演的層次分明，動作準確，讓觀眾清楚地看到在地震中，逃生本能的真實狀況，而得到老師的表揚與肯定。

這類出題小品，除了鍛鍊演員的表演能力和想像能力，主要是看演員在非常事件、特殊情況下，有沒有激情，有沒有爆發力。比如在火災中、在水災中、在戰場上、在搶險救人時，你是否能表現出身歷其境的狀況。老師最怕溫吞的學生，天塌下來都彷彿與他毫無關係似的。

還有一種小品，我稱合理小品，老師說：「你把桌子搬過來，把椅子放在桌子上，再把這小板凳放在椅子上，然後你站上去。」這一系列的動作，首先你必須把它合理化。比如，我上去換燈泡，或我上去糊頂棚，或我上去打掃灰塵都可以。只要你馬上能把以上動作合理化，再做得真實、自然、合情合理。這也是鍛鍊演員的表演能力、想像能力和隨機應變的能力。

在考試中老師喜歡出雙人小品，或是多人小品的考題，因為不能事先排練，完全靠現場臨時互相配合。比如：「約會」這樣的小品，首先男女互相不認識，完全不知對方是怎樣設想劇情，臨上場前沒有超過一分鐘的時間交流溝通。但根據劇情的規律，二人必須要有衝突矛盾，大多是約會時，發現對方的缺點毛病，或是發現對方另有新歡，吵架分手等情節，必須要互相刺激、互相適應。

這類小品，老師可以觀察學生能否馬上進入角色，能不能即興地適應對方，能不能在自由發揮中，意外冒出難能可貴的火花。老師就是這樣偶然發現了姜文的幽默感，而錄取了他，才成就了一位天才演員兼導演，才有了《讓子彈飛》這樣的優秀電影。

最難作的小品是集體小品。當時我們有十多位男女考生，老師說：「現在已經十二點了，我們需要吃中飯，一個小時之後回來繼續考試，你們全體作個集體小品，題目是在公車上。」

我從來沒有作過集體小品，它本身就需要編故事，要有人物、有情節、有衝突矛盾、有高潮、還要有高尚立意的主題。我提議大家一塊到棉花胡同口餐館吃飯，邊吃邊聊，大家論流談各自的想法，最後大家同意我的構思，並由我來分配角色：公車司機、售票員、醫生、乘客。我演病人，我在公車突然肚子疼，疼得站不住，有人讓座給我，我也坐不住，疼得在地上打滾，醫生認為我可能是患急性闌尾炎，必須馬上送醫院急診。有人提出要趕飛機，有人提出要趕火車，有人提出要去學校接小孩，大家七嘴八舌地爭論後，售票員和司機商議決定，前方到站停車，有急事的乘客下車請換車，公車則要把病人馬上送醫院。大家表演得非常投入。我入學後，班主任張仁里問我，「在公車上」是你編排的？我說是的，他認為我應該進編導糸。

小品本身是學院內部培養、訓練演員的一種工具與手段，但是，自從演員朱時茂和陳佩斯二人把「吃麵條」的小品搬上春晚舞台，在全國造成轟動後，就成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。小品的原汁原味，就是無實物表演，例如吃麵條，既沒有碗和筷子，更沒有麵條，但是陳佩斯表演起來，讓觀眾相信他一碗一碗地真吃下去了，吃得他肚子脹得難受、脹得可笑。這就是演員表演真實的魅力，因為他抓住了生活中人們比較典型的動作。現在小品已經成為中國觀眾的最愛，年年春晚舞台都必不可少。

即興小品是讓演員發揮想像力，發揮靈活的適應能力、隨機應變能力及合情合理化的能力。作為一個演員，首先是從自我出發，演員是不為觀眾表演，而是為你的對手表演，這樣才能互相配合、有默契，才能真正進入角色。有不少演員只為觀眾表演，永遠也進入不了角色。他們愛藝術中的自己，而不是熱愛心中的藝術；只表演結果，不表演過程；說台詞就表演，不說台詞就沒表情。大作家王藍曾在看完兩組演員演出的話劇，他表示我演的是劇中人，另位演員演的是他自己。演員是動作大師，表演的動作要準確，不能過火誇張，更不能不夠、不像、不真實，掌握好分寸才是位合格的演員。

能考上中央戲劇學院實在不容易，沒有兩把刷子還真不行。鞏俐、姜文被張藝謀導演選中，拍攝了電影《紅高粱》，在全球得獎，從此成為國際明星；而章子怡、湯唯因被李安選中，拍攝了電影《臥虎藏龍》和《色戒》，也從此成為國際明星。不過中央戲劇學院每個表演班有三十人左右，能成為明星總是少數，大多數都是綠葉配角。天才也需要機會。

考進中央戲劇學院，不僅讓我學會表演，更讓我學會編劇和導演，終身受益。

作者簡介

杨强（旅美作家），中央戏剧学院毕业，编剧、导演、演员；出版六部长篇巨著及无数短篇、散文、诗歌和剧本，《作家之家》主编；荣获优良电影剧本奖、优良舞台剧本奖、华文著述奖小说第一名、诗歌第一名、散文第三名和全球李白诗歌大赛第二名等26 项文学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