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楊强

從北京到河北老家，又從農村再回北京；後來，又到大西北工作了三十多年，跟隨話劇團走遍了全國，在出國風吹時又移民來美，在我的記憶中，給我留下印象最深、最難忘的還是在河北老家渡過的春節。

我家是在冀中平原上，抗日時期老百姓用地道戰、地雷戰，在青紗帳裡把日本鬼子打的屁滾尿流，著名的長篇小說“銅牆鐵壁”和很多電影就是描寫我們棗強縣抗日的故事。

那年跟媽媽回到老家，很快我就和村裡的小男孩子玩成了伙伴。老家有個比我大兩歲的叔伯堂哥，他叫國貞，便是我們這一群的小頭頭，他總是想出很多鬼點子，指揮我們大伙去幹。如上樹偷棗、爬進瓜地裡偷瓜、搭梯子在房簷掏鳥窩、捉到蛇開膛、洗麵筋沾知了、藏在青紗帳裡偷烤玉米棒子、燒紅薯吃。如果誰要不聽他的指揮，他就擰耳朵、踢屁股，踢疼了也不許哭叫，就這樣大伙還是願意跟他幹這些淘氣費人，又挨罵的壞事。最有趣的還是到大水坑裡摸魚抓泥鰍，他的水性最好，抓起魚來又快又大，他比我們都聰明靈活，又能說會道，大伙不能不配服他。

有一天，貞哥潛到水底，從紫泥裡挖出一個鐵疙瘩，上面還有一個鐵環，問遍村裡的大人，誰也不認識這是個什麼東西，當時我們的好奇心特別重，非要打開看看裡面是什麼，就跟著貞哥用釘子敲，石頭砸，折騰了半天怎麼也打不開，後來肚子餓了，我們都回家吃飯去了。貞哥仍不死心，把繩子栓在鐵環上，在門道裡轉的“呼呼”的響，突然傳來“轟”的一聲巨響，連窗戶上的玻璃和紙都震破了，等我跑到門道，只見濃煙還未散盡，貞哥渾身是血趴在地上：

「哎喲！哎喲！」的聲喚。這下震惊了全村的人都來看他，這時，聽村裡的老人說：「這是當年日寇往水坑裡投的炸彈，為的是炸魚。」

沒想到該死的日本鬼子留下那沒有爆炸的炸彈，卻把我貞哥炸成了蝦米。他腰腿上的骨頭全被炸斷了，雖然上身是好好的，但是永遠也站不起來了，他躺在炕上整天流血流濃，我們大伙天天來看他，他仍然不忘領著我們玩。

春節快到了，大人忙著殺豬宰雞，蒸花卷、棗饃、豆沙包，放涼存放在缸裡，記得從年前吃到正月十五都吃不完。貞哥讓我們各自把爐灶裡燒黑的木炭用小刀刮下來，壓成粉沫，再把潮濕牆基磚上長的白硝刮下來，黑白兩種粉沫混在一起，裝入紙筒內搗實，曬乾點著，便是煙花了。我們把土煙花架在高梁桿上，怕火星燒壞新衣褲和棉鞋，天一黑，我們就成群結隊高舉著煙花邊跑邊叫，貞哥不甘寂寞，也坐在小木車裡觀看我們狂歡亂舞。

白天，我把媽納鞋底的棉繩偷出來，用大揩本糊成屁股帘風箏，我們在大水坑的冰上放風箏，一邊放風箏，一邊蹓冰，貞哥坐在小車內，他糊的風箏最漂亮，是一條彩龍，風箏升到最高處，他還要給天上的龍送飯送水，眼看著他糊的飯籣水罐順著繩也會升上去，他真是心靈手巧，只可惜要窩在這小車裡，我們大伙前拉後推著他的車子，他在車內舉手喲活著我們這群小牲口，他很洋洋自得，他在我心目中仍然是小首領。

大年三十的晚上，各家把玉米桿一梱梱抱到院子裡，舖散開來，我感到非常奇怪，平時每天早上都要把院子打掃的乾乾凈凈，連一根柴活都不能有，明天就要來人拜年了，卻把院子舖的不好走路；大人說：

「這是為了迎接瑞雪照豐年，把財氣寶貝聚住，留在庭院內，衹求平安。」

我瞪著眼守夜，等待瑞雪真的會降下來，不一會就進入了夢鄉，無論媽媽怎麼叫我起來吃守歲的餃子，我也睜不開眼；在熱炕的暖被窩裡，我還在和貞哥放風箏、蹓冰。

第二天大年初一，推開門，果然是一片銀色世界，我相信這場大雪是院內的玉米桿迎來的。過了年媽又要帶我回北京去了，貞哥拉著我的手深情地說：

「強弟，你命好，到京城去上學，長大娶個好媳婦，哥這輩子算完了，將來連個女人都討不上了。」

當時我並不理解他的話，直我長大後，貞哥話迴響在我的腦海裡，難忘我河北老家的春節，難忘我的貞哥……

作者簡介

杨强（旅美作家），中央戏剧学院毕业，编剧、导演、演员；出版六部长篇巨著及无数短篇、散文、诗歌和剧本，《作家之家》主编；荣获优良电影剧本奖、优良舞台剧本奖、华文著述奖小说第一名、诗歌第一名、散文第三名和全球李白诗歌大赛第二名等26 项文学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