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楊強

一晃大半輩子過去了，回想起所過的春節，還是童年在老家過的春節印象最深刻、最難忘。

那年，因為姥爺去世，姥爺在北平天橋的皮貨店也破產了，常住姥姥家也不是個事兒，爸爸又遠在大西北，遠水哪能解決近渴？媽媽只好帶著我和弟弟回到老家。

河北老家靠近山東德州，在那兒，楊家也算是個大家族。聽媽說，我的曾祖父曾在北伐戰爭中立過大功，被打掉了一隻胳膊，後來曾當過江西省的省長。他的家鄉觀念很強，為了回家方便，從德州下火車到大營鎮一百多公里的公路就是他掏錢修的；他還把景德鎮 一人多高的大花瓶和各種瓷器，及在京津兩地買的好東西都運回家。

當時楊家在方圓百里可稱得上是響噹噹硬梆梆的大戶。我的曾祖父思想開通、觀念先進，他給五個兒子每人一筆錢，鼓勵他們出國留學，各自去創造一片新天地。

我爺爺是老大，用這筆錢在家鄉買田地、蓋磚瓦房、娶大小老婆，過起「三畝地一頭牛、老婆孩子熱坑頭」的日子。二爺爺和五爺爺去了東洋，三爺爺去了德國，從此杳無音訊。

四爺爺留學美國，在洛杉磯學的汽車專業，回國在天津長途汽車運輸公司包頭分司當頭頭，開大卡車跑包頭、銀川、蘭州、西安，最遠到新疆迪化來回跑。我爸爸也曾跟四爺爺跑過一段運輸，那時因為沒有鐵路，汽車運輸比較好賺，他們把汽車比做四個輪子，跑一個來回賺一個輪子，跑四個來回，就賺一輛大卡車。

四爺爺最闊時有六部大道吉。但這段長途汽車運輸也十分辛苦，有時還會有生命危險，四爺爺曾帶領五部卡車和十二個人開進迪化，被當時的新疆主席盛世才連人帶車扣在監獄一個多月才放出來，我爸爸怕吃苦，後來就又去教書吃粉筆沫了。

媽還說，曾祖父去世時，家人要讓他四肢齊全下葬，專門從北平訂製了一隻黃金手臂，他葬禮的天棚從家門口一直搭到祖墳地，下葬那天，人們冒著齊腰的大雨水，抬著棺槨走進墓地。

那年八歲的我，從古老繁華的北平回到偏僻落後的老家，因為經歷了日寇三光政策和老解放區的「共產」，楊家當年的輝煌已經不再。老家唯一沒有改變的，就是那片墓地，仍然是那麼宏偉，一人摟抱不住的青松翠柏，仍然是那麼鬱鬱蔥蔥，一人高的大石碑仍然林立。在石碑上刻的密密麻麻，全是男人的名字，最後刻的是我和弟弟的名字。

我記憶中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爺爺、二爺爺、五爺爺和我的親奶奶。人人都誇我的親奶奶賢慧善良，長得秀美，待人親切，只因祖母嫌她出身卑賤，又沒裹小腳 ，時時處處刁難她，再加上後奶奶進門也和她爭寵。有一回婆婆嫌棄親奶奶做的繡花鞋不合她意，故意扔在她面前羞辱她，我的親奶奶實在忍受不了這夾板氣，便上吊自殺了。

在老家的五福中只有一群女人--奶奶、姑姑和小孩，大男人們都到天津、北平上學或工作去了。一天，去德國的三爺爺提著一皮箱洋服，突然回來了。

聽大人說，三爺爺當年遠走高飛，主要原因就是嫌棄三奶奶是小腳女人，三奶奶如同王寶釧一守寒窯就是幾十年，她沒有為楊家生下一兒半女。這只能怪三爺爺，他在德國吃喝玩樂，過著一人吃飽、全家不餓的消遙日子，到老了混不下去，才想到回來，才想到老家還有個一直為他守活寡的老婆；他沒有帶回來一分錢，只把自己吃成了一個大胖子，看來真是心寬體胖。

他留著兩撇鬍子，既不像洋人，更不像一個中國農民，他肩不能擔，手不能提，不會種地，也吃不了起早貪黑、頭頂日頭背朝天種地的那份苦，又沒錢雇工。對三奶奶來說，他回來還不如不回來，回來還要處處事事侍候他。對三爺爺來說，他可是從天堂一下跌進地獄。他在德國養成每天喝酒、抽菸的習慣，回家後，一是沒錢，二是農村也買不到菸酒，他只好抽鋸沫、穀糠。當菸酒癮壓不住了，他像個瘋子到處亂跑，見人就亂喊。

他有一本影集，紀錄著他在德國的生活，他常對人說在德國生活的多麼好！多麼享福！有人會問：「德國那麼好，你回來幹嘛？」三爺爺從來不回答。農村平時只有粗糧淡菜，沒有一點油水，更沒有肉星，他每天唯一愛做的事，就是等待撿雞屁股裡的蛋。

俗話說：「十個手指，長短不一」，一個父母生養的親兄弟也各有不同。四爺爺就能吃苦，能創業；他是把汽車沿著古絲路駱駝腳印開進迪化的第一個人，他供養三兒一女大學畢業。而三爺爺一生只為個人享樂，到老一事無成。

春節快來了，家家戶戶掛燈籠、貼春聯、請門神、買年貨、祭祖先、供財神、放天燈、鬧社火；還得忙著宰豬殺雞，蒸年糕、蒸花捲、蒸棗饃、蒸豆包，放涼存放在缸裡，從初一吃到十五都吃不完。三爺爺家什麼也不用忙，各家奶奶合計好了，讓三爺爺他倆口子挨家輪流吃飯，從大年三十包餃子，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鬧花燈。

我和村裡的玩伴把自家爐灶裡燒黑的木炭用小刀刮下來，壓成粉末，再把潮濕牆上長的白硝刮下來，黑白兩種粉末混在一起，捲入紙筒內，曬乾便是煙花了，怕火星燒壞我的新衣褲和棉鞋，便把土煙花夾在高粱稈上。天一黑，我們就成群結隊高舉著煙花邊跑邊叫。白天，把媽納鞋底的棉繩偷出來，用大楷本糊成屁股簾風箏，在大水坑的冰上放風箏。一邊放風箏，一邊溜冰。

大年三十的晚上，我家把三爺爺請到上座，肉隨他吃，酒由他喝，他已經饞了半年多的時間，這晚可要過足癮。他一邊喝酒，一邊流淚，一邊嘟囔著說：「我這是高興…高興，你們別嫌我吃得多，喝得多，我這人打年輕就沒心沒肺，只要吃飽喝足，閉上眼，就什麼也不想了。」

我吃飽飯，在院子裡放鞭炮，後來看見幾個人把三爺爺連扶帶攙弄回了家，他大概喝多了。我想熬夜等待著吃守歲的餃子，但是白天玩得太累，一會就睡著了，在睡夢中還在溜冰、放風箏呢！

第二天，大年初一，推開門是一片銀色世界，我拿著屁股簾風箏又跑向大水坑的冰上，遠遠看見冰雪上躺著一個黑呼呼的人影，走近一看居然是三爺爺。他的一隻腳掉進冰窟窿裡，已經不醒人事，這時正好一群玩伴跑來，我趕緊招呼大夥把三爺爺抬回家。

人們猜想他是過節觸景傷情，可能是想自殺，但當腳伸進冰水就又後悔了。幸虧我發現的早，雖然孫子救了爺爺一命，但是他的腿腳已經凍壞了。雖然三爺爺老而殘了，但我永遠記得，他穿著藍白道的海魂衫，一副神氣活現德國水手的瀟灑風流模樣。

我難忘河北老家的春節，也難忘我的三爺爺。（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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