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楊強

我一生到處流浪，跟隨劇團走遍了大江南北，遊蕩了長城內外，又從東半球來到了西半球。月亮跟著我到處流浪，我也是流浪的月亮。

中秋節是中國僅次於春節的第二大節日，每當中秋節臨近，首先想到的就是和家人團聚，同吃月餅。月餅象徵著中秋的明月，月餅象徵著一家人團團圓圓，但是，長大之後才懂得:「月有陰晴圓缺，人有悲歡離合。」

幼年時代，我的中秋節是在河北老家農村渡過的。在離我村莊八華里外，有個大營鎮，逢五一集，我最喜歡趕集到鎮上，就可以在點心鋪買到剛出爐的酥皮與提糖月餅，我最愛吃的是棗泥月餅。我的家鄉到處都有各種品種的棗樹，棗子中最甜的要屬又長又大的馬牙棗，不等棗子全紅，我就爬到樹上挑最大最紅的吃，爬下樹前還要給我娘摘上兩口袋。我是全村小孩中爬樹最快的，沒人不佩服。

在我幼小的心靈中，大營鎮就好像是北平廠甸的廟會，街道上不但有商店、飯館、戲院、皮貨店等，還有人山人海熱鬧的集市，集市上賣什麼的都有，娘還給我買過山羊和兔子。

飯館裡最好吃的是大餅捲驢肉，人常說：「天上的龍肉，地上的驢肉」，「大餅捲驢肉，越吃越富有」，家鄉的大餅又薄又好吃。大營鎮當時還住著各國洋人，他們到我老爺開的皮貨店裡，挑選上等皮貨運往世界各國。有老爺開的皮貨店，我從不愁吃不上棗泥月餅與大餅捲驢肉。

中秋之夜，在家鄉的院子裡，方桌上擺滿了各種餡的月餅與各種瓜果，我邊吃邊聽娘講嫦娥奔月、玉兔搗藥、吳剛砍桂樹的傳說。那晚上正巧蠍子螯了我的屁股，疼的我又哭又叫。家鄉的蠍子在秋天特別多，夜晚牠們從牆縫中爬出來尋找食物。聽娘說：「蠍子為什麼這樣狠毒？母蠍生小蠍子時，要把自己的脊背裂開，成群的小蠍子爬出來，母蠍的身體又被小蠍子吃掉，牠們是靠吃母親的屍體長大，是一群不孝的兒女，當然牠們也從來沒有享受過母愛。」

家鄉的孩童專門在中秋節前後捉蠍子，因為這時的蠍子特別肥大，夜晚我也提上燈籠，拿著玻璃瓶和筷子，和玩伴們在牆根和潮濕地方捉蠍子，白天還爬到樹上拿知了脫下的蟬殼，這兩樣都是中藥材，可以在村中的中藥店舖裡，換來零花錢。家鄉的中秋節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。

少年時代是在北平渡過的。當時住在西安門旁邊的皇城根，因為國共內戰，共軍圍困北平數月，小學放假，我和同院的玩伴整天鬼混，經常混進北海公園、華北大學玩耍。從公廁的窗子偷偷翻進西四電影院看電影，記得看過很多部電影，但從未看過開頭部分。那時頓頓吃的是棒子麵窩頭，棒子麵粥，就的是臭豆腐和大頭咸菜，那有錢買月餅? 窮困生活讓我思想早熟，為了減輕家中的負擔，所以，我很小就參加了劇團，養活自己，還貼補家人。可惜從此再也沒有機會和父母團圓，共享中秋圓月。

青年時代，我的中秋節是在大西北的話劇團中渡過的。記得那年我跟隨劇團到青藏高原拍電影，從甘肅的草原，跑到青海的草原，九月甘青的草灘已開始枯黃，為了拍攝到最美的外景，只好又趕往四川草原。那時正是達賴喇嘛帶領青藏高原的貴族逃往印度，沒有來得及逃離的貴族，仍然想把解放軍和漢人趕出草原，於是，每天晚上他們都想暗殺在政府工作的藏族漢族幹部和偷襲我軍騎兵。為了攝制組的安全，每到一個外景地都有解放軍騎兵保護，我們每個男人也都有一桿長槍和二十發子彈，因為我扮演角色的需要，發的是美國造的卡賓槍，梭子裡有二十五發子彈，目的是自衛和保護女同志。我們攝制組住在寺廟的二樓上，中秋節那天騎兵突然接到命令去包抄一個敵人據點，我們也從外景地提前撤回寺廟，黃昏，我看見騎兵冒著風雨，消失在霧濛濛的山後。

那天我到四川供銷社，用全國通用糧票，特意買了兩個提糖月餅，那兩個月餅也不知是那年那月烘烤的？硬的像石頭，重的像鐵餅，如果用它來打人，打不死也能把人打暈。那年的秋天，大饑荒的徵兆已經來臨，我們攝制組在三個省的草原上都沒有吃到牛羊肉。

裝在口袋裡再硬再陳它也是月餅，我只想背著人單獨享用，那晚男同志要輪流站崗，正好分派我一人在寺院頂樓上站崗一小時。我一手抱著卡賓槍，一手啃著月餅，月亮時而躲在雲中，時而露出淒涼的寒光，草原的夜晚特別寒冷，我穿著皮大衣，戴著皮帽，還在打哆嗦。山風把寺廟角樓的風鈴吹的恐怖作響，遠處傳來狼的嚎叫聲，寺院四周時常有手電筒的賊光，一道道劃破夜空，嚇得才十九歲的我渾身發抖，食指緊扣著扳機，當時如果寺院前出現人影，我會毫不遲疑，頓時扣動扳機! 那是我終生最難忘的中秋之夜。

中年時代，我的中秋節是在美國洛杉磯渡過的。在遙遠的異國他鄉，遠離了父母和弟弟，值得慶幸的是住在華人聚集的城市，得以仍然享受非常傳統的中國節日。我和太太生活的平平安安，團團圓圓，甜甜蜜蜜。每年中秋節前，從超市開始供應月餅吃起，直到節後打折促銷，買一送一，連我自己也不知吃了多少月餅，補償了我前半生少吃月餅的遺憾。

每當中秋節時，我都會想起故鄉的庭院，大營鎮的棗泥月餅，和娘講嫦娥的故事。

每當中秋節時，我都會想起北京的四合院，和同院的玩伴們。

每當中秋節時，我都不會忘記，四川草原堅硬的月餅，和寺院頂樓的寒風冷月。

作夢也不曾想過，如今定居於美國，觀賞著美國又大又圓的月亮。但是，小時候故鄉的月亮，永遠留在我心中。（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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