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楊強

有一種朋友雖然如今不在日常生活裏，却仍在生命裏繼續散發温暖。

我要出國，遠走高飛，小劉嘴上不說，但心裡願意我留下來。我臨走時，他握著我的手說：「如果在美國混不下去就回來，劇團永遠是你的家！」我的眼淚頓時湧出眼眶……

12歲 ，我考進了話劇團，比我早進劇團四年的小劉，比我只大兩歲，雖然他生長在隴東黃土高原的窯洞裡，但却長的白白淨淨，相貌堂堂。當時中國和前蘇聯合拍的第一部彩色寬銀幕故事片「風從東方來」，他曾經是被導演看中的男主角人選之一，到北京電影製片廠試過鏡。

我則生長在北京的四合院裡，我倆年齡相近，愛好相同，特別喜愛文學藝術，小劉他還喜歡音樂，會拉二胡和手風琴，他曾教我很多首流行在陝甘的民歌--信天遊，在他的影響下，我也開始喜歡上唱歌，並且自動自發的收集西北各地的民歌歌詞，時常他拉著手風琴，我跟隨著音樂伴奏唱歌，跳各種民族舞。

我倆更多的時間是埋頭讀書，特別是閱讀世界名著，比較偏愛前蘇聯俄羅斯的文學，比如普希金、萊蒙托夫、伊莎可夫斯基、高爾基、果戈里、和大小托爾斯泰的作品。每次讀完一部好作品，就互相講給對方聼，小劉他講給我印象最深的，至今讓我念念不忘的是普希金的長篇詩體小說「葉普蓋尼奥聶金」，特別是奥聶金與奶媽的故事、高爾基在麵包房學徒的故事等等。五十年代初期，那時國家施行的供給制，管吃管穿管住，發給每人是灰色制服，我倆個子小穿上就像穿道袍，只好把褲腿和袖子捲起來，每天清晨要半軍式化跑步，練形體功，實在不方便，就只好用剪刀把褲腿和袖子剪短了穿。

每天三餐吃食堂，薪水從團長到我們十幾歲的小孩，一律都是三元伍毛。我記得第一次領到薪水，我倆商量好去下飯館，走到飯館門口不敢進去，把錢掏出來數了又數，確定帶够了錢才敢進去，每人要了一大碗雞絲餛飩，是兩毛伍分，我倆把桌上不要錢的胡椒粉撒了又撒，吃完辣的滿頭大汗，之後就到新華書店買書。雖然劇團的圖書館有很多書，可以隨便借來看，但是，每月發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去新華書店買書，花自己掙的錢購買自己喜歡的書，保存起來作為財富。

1955年春跟隨劇團到北京演出，我倆又一起做伴，去王府井大街東來顺餐館開洋葷，要了一大盤爆肚，沾著小碗中的芝麻醬調料吃了一口，互相咧開了嘴，心想北京赫赫有名的菜，怎麽是尿騷味！放下筷子互相看著、等著，站在一旁的服務員，看著我們這倆個小土包子發呆，立即端上大盤雪白的爆仁，我倆一嚐特別好吃，立刻一搶而空，把小碗中的芝麻醬也舔光了，二人吃的腸肥肚飽，滿嘴流油，非常滿意，付了兩盤菜的錢，把滿滿一大盤爆肚留在桌上就走了。那時不知道打包，現在回想起來多可惜呀！

當閱讀了巴金的「家春秋」、郭沫若的自傳小說，我倆就互相講述自己的家庭和童年，小劉講他家在慶陽環縣，他們村莊都是居住在窯洞裡，家家都養著好幾隻大狗來看家護院，他家就有五、六隻狗，因為白天經常有土匪來搶，夜晚又有狼來吃羊、叼雞。家鄉牲口拉的是有篷的轎車，後面都是木框形狀，時常有狼撲上車，牠的兩條前腿就陷落在木框的空檔中，再也拔不出來，只能一路跟隨轎車回家，這是捉狼的一個好方法。

村中有一條街道，街道東西兩端，各備有一大梱樹棍，外鄉人從東頭路過他們村，為了不被狗咬，得拿上一根樹棍左右擺動，一大群狗，沒有一隻狗敢撲上身，走過村莊，再把樹棍插在西頭。這樣方便外鄉人不被狗咬傷，又保護了村莊的安全。

小劉家有成群的羊，他小時也放過羊，因為雇有長工，從來不下地種莊稼，他哥哥很小就娶了婆姨，哥哥並不愛他嫂子，嫂子反而對他這個弟弟特別疼愛，有什麼好吃的都留給他，就像郭沬若和他嫂子一樣親熱。哥哥離家出走後，參加了八路軍，這期間，嫂子對他更是特別愛護。哥哥好吃懶做，受不了隊伍上的苦，聽說要打仗，便當了逃兵。

有一天，哥哥跑回家只住了一晚，就又離家出走了，緊跟著幾個軍人進村，嫂子把小劉藏在地下菜窖裡，軍人在他家找尋他哥哥，查遍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，最後發現菜窖，把菜窖口打開，就朝洞口放了一槍，小劉被嚇的抱頭大哭，等他爬出菜窖，軍人說：「你哥逃跑了，只好你去頂你哥哥的差。」小劉就這參加了軍隊。

由於他長英俊，又會唱信天遊和道情，年歲小不能上前綫打仗，便把他分去當了文藝兵。兩年後，軍隊的領導說：「你已經頂够了你哥哥的差，你現在可以回家了，你自由了！」他却說：「我可以留下來，繼續當兵嗎？」

「可以，我們歡迎，不過你參加革命的軍齡，只能從今天算起。」小劉實際上比我早四年參加革命。

慶陽環縣部隊文工團，在隴東黃土高原上只有兩條毛驢，四包行頭，樂器都由個人保管，跟隨彭德懷元帥的軍隊進駐蘭州城後，改名甘肅省文藝工作團，馬上招收一大批城市熱愛文藝的學生，又吸收了原省政府五十多人的軍樂隊，頓時鳥槍換炮，變成將近二百人的大團體，由黃色軍裝改換成灰色制服。配合當時的土地改革，鬥地主分田地，宣傳反對婚姻包辦，自由戀愛，男女平等，演出歌劇「白毛女」、「劉胡蘭」、「小二黑結婚」等小節目。

我1952年進劇團後，只演了一年多歌劇與歌舞， 1953年劉少奇號召各省市文工團要實行專業化，於是各省市把一個個文工團分别成立歌舞團、歌劇團及話劇團。我團能歌善跳的演員分配到歌舞團，把管絃樂隊分配到歌劇團 ，比較有知識，有文化、愛讀書的演員留在話劇團。我倆不但幸運留下來，而且顿時變成了主要演員，由於我一口京片子及出色真摯的表演，接連主演了兒童童話劇「小白兔」、「桃子熟了」與「馬蘭花」等大戲。

我倆互相稱對方老弟，真是形影不離，無話不說，比如他看上那個漂亮小妞，我心裏喜歡那位女同志，把心裏想的事，都要馬上倒給對方，有時是純屬無踪無影心裡幻想的事，也要講上半天，過過嘴癮。小劉終於看上一個漂亮的姑娘，是市劇團來我團幫助培訓的學員，當時上演一部外國電影叫「愛情的傳說」，和片中女主角長的非常像，特別是那對迷人的大眼睛，他整天給我念叨不完，但是沒有勇氣向她表示，就叫我陪他去她家，這種當電燈泡的事我都心甘情願為他做。後來我談戀愛要去女友家吃飯，也叫上小劉一塊去吃。

有一次，劇團到青藏草原上演出，我們坐的是大卡車，下面是戲箱和每個人的行李，因為草原上根本沒有汽車路，一天在下坡急轉彎時，眼看汽車要突然翻倒，我倆坐卡車邊双腿朝外，當時倆人眼明脚快，一蹬卡車的護欄立刻跳下車，其他人大部分在睡覺，一個個像皮球滾下車，摔的腰酸腿疼。 劇團為了培養年輕人，鼓勵我們去考大學，進一步深造。我考上中央戲劇學院 ，小劉考上的是上海戲劇學院，他學的是化妝，我學的是编導演。畢業回團後 ，他從演員隊 ，調到演出隊，擔任演出隊副隊長。 我則從演員隊進入編導組。再後來他當上劇團副團長，我倆仍然稱兄道弟，沒有一點兒疏遠，仍然無話不說。

從青澀的少年起，雖然遠離父母，一路走來，因為有小劉這樣的知己，分享劇團歲月的酸甜苦辣，不覺孤單。我想劇團生涯都是我俩生命中一段永難忘懷的歲月。